
儿时在乡下,总喜欢抬头看云。
放牛的时候,我撇了牛绳,往田埂上一躺,双手枕头,静静地看云。云朵在高空中不停地变换身姿,一会膨胀成蓬松的棉花垛,一会被风拉扯成闪电的形状。云朵行踪不定,刚才还悬停在山顶,一转眼又飘到村子上空去了。有一回雨来得急,我赶紧钻进瓜棚避雨。不多时,雨停了,棚顶还在往下淌水帘子。钻出瓜棚抬头望,天边裂开一道金缝,黑云被撕成了张牙舞爪的形状,我蹦起来大喊:“云变成孙悟空打白骨精了!”看瓜的老伯嘬着旱烟杆笑道:“那是龙王甩须子,等会雨还得下。”我随手拾起一根细木棍,在泥地上描云,还没画完龙爪子,那团云早散成了一团乱麻。雨真的又来了,豆大的雨点把棚顶敲得咚咚响,老黄牛甩着尾巴,把泥浆甩到我画的“龙王云”上。
长大后在一个沿海小城生活,我常去海边溜达,吹吹海风,看看云。海浪拥着细沙卷上来,把岸边的石块拍得啪啪响。海滩边,有青年学生支起画板,拿着画笔唰唰地描海面云影;穿粉裙子的小姑娘举着棉花糖,指着云彩喊“大鲸鱼”;长相清瘦的老头在吹竹笛,低沉的调子混进港渔船的汽笛声,把渔港上空的云都搅皱了。一阵海风卷过来,画板哗啦啦响,小姑娘忙着捂住棉花糖,老头则赶紧压了压头顶的大沿帽,就剩云在半空中慢悠悠地变幻身姿。
爱上摄影后,我常常一个人背着包往山上跑,说是拍云,其实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。雾气还没散尽,山谷里的云一团团往上涌,白乎乎的像刚弹好的棉花。一阵风过,树叶上的露珠滚落,跌在了我的脖颈上,透心凉。行至半山腰,碰见一位荷锄采药的大爷。大爷见我气喘吁吁的模样,拿小锄头敲了敲旁边的大石头:“坐下来歇会吧,看云可比喝茶还解乏呢。”云已经漫到山顶了,先是稀薄的雾气罩住竹林,眨眼功夫就变成厚被子,把整个山梁都捂实了。远处的山头在云海里忽隐忽现,跟海里飘着的渔船似的。静坐山间,呼吸着清新的空气,看云聚云散,看云晃悠悠地攀上山脊,看云像水一样淌到山那边去了,心境忽地变得开阔起来。
我亦想起了那些看云的古人。陶渊明种地时看见“云无心以出岫”,干脆把锄头一扔看入神;曹松看见暴雨前的黑云“势能成岳仞,顷刻长崔嵬”,呆站着挪不动步;陈与义躺在船上,竟恍惚到“不知云与我俱东”。云在天上晃,人在仰头望,原来千百年来,看云走神这事儿从没变过。
那日在乡下游玩,忽见村子东边飘来一团乌云,云脚还沾着晚霞的金边,没来由地想起儿时那个漏雨的瓜棚,想起那个在瓜棚下画云的的孩子。瓜棚早成了旧年月里的物件,孩子也成了在城市里兜兜转转、为生计忙碌的中年大叔,可云还在,在山顶,在树梢,在村子上空,在不经意抬头望的每个瞬间。
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”人生真的不必太过匆忙,偶尔停下脚步,抬头看云,或许会发现,那简单的凝视里,藏着最纯粹的诗意与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