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师傅,这……这您得过来看看。”
火葬场那个姓刘的年轻人,声音在空旷的等候室里打着颤,像一片秋天最后不肯落下的枯叶。
王建国正捧着一杯凉透了的纸杯茶,眼眶是红的,肿的,像两颗熟过头的桃子。他抬起头,眼神有些茫然。父亲走了,烧了,现在,他还想看什么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,嗓子是哑的,被悲伤和一夜未眠磨成了砂纸。
小刘没说话,只是领着他往里走,绕过几个正在擦拭金属台面的工人,进了一间小屋。托盘摆在桌上,灰白色的,粉末与碎块混杂在一起,那是父亲王德才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痕迹。
可在那堆灰白之上,四根黑黢黢的东西扎眼地躺着。
“这是什么?”王建国的手指悬在半空,不敢去碰。
小刘的脸色比骨灰还要白。
“钢筋钉。从王老爷子的骨灰里……扒拉出来的。炉子我们检查了三遍,进去前绝对是干净的。”他顿了顿,艰难地补充了一句,“王师傅,您父亲……生前是不是做过什么大手术?”
王建国死死盯着那四根烧得变形、却依旧狰狞的钉子,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上了天灵盖。
“没有。”他斩钉截铁地说,“我父亲这辈子,连根刺都没往肉里扎过。”
01
香椿树街的秋天,总是来得又轻又快。风一过,那股子老旧木头混合着湿泥土的气味,就从家家户户的门缝里钻出来,贴着人的裤管往上爬。
王建国的父亲王德才,就是在这条街上住了快一辈子的人。一个沉默的钟表匠,像他修理的那些老座钟一样,在固定的时间发出一点声响,其余时候,便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官方的死亡证明上写着:心肌梗死。
邻居孙阿姨早上敲门送自己蒸的包子,敲了半天没回应,觉得不对劲,叫人把门撞开。老爷子已经躺在床边,身体都凉了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,符合一个七十八岁独居老人的生命终点。
王建国办完了所有后事,亲戚们散去,留下一屋子的空旷和疲惫。他以为悲伤会像潮水,一点点退去,留下平静的沙滩。
他没想到,真正的风暴,是从那四根不该存在的钢筋钉开始的。
他报了警。
抱着父亲的骨灰盒,他坐在殡仪馆冰冷的长椅上,那四根钉子被单独放在一个证物袋里,由一个年轻警察拿着。钉子约莫有十厘米长,是建筑工地上最常见的那种。
只是周身异常光滑,连钉子头都被打磨得圆润,仿佛常年在人手里盘玩的老核桃。
来的是个老警察,五十岁上下,姓李,同事都叫他李队。他没穿警服,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,手指被尼古丁熏得焦黄。
他用镊子夹起一根钉子,对着光看了半天,那眼神不像在看证物,倒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听话的犯人。
“奇怪。”李队把钉子放回袋子,看着王建国,“非常奇怪。”
这句废话让王建国心里一阵烦躁。他一夜没睡,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,父亲和蔼又疏离的脸,和这四根冰冷的钉子反复交替出现。
“我父亲,不可能。”他又重复了一遍,像是说给警察听,又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李队没理会他的情绪,他问了几个问题,关于老爷子的生平,交友,有没有什么仇家。
王建国一一作答。父亲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杯白开水,每天侍弄一下阳台的花草,去巷口跟老张下两盘棋,然后就关在那个小小的钟表修理间里,一待就是一天。
没有仇家,连跟人红脸都很少。
“法医那边怎么说?”李队问他身边的年轻警察。
“确认是心梗,没有外伤,没有中毒迹象。从发现到送进殡仪馆,全程都有记录,尸体没出过任何纰漏。”
李队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。他办了半辈子案子,见过往尸体里塞毒品的,塞金条的,没见过塞钢筋钉的。这东西既不值钱,也没法造成死亡。
它出现在一个没动过手术的老人骨灰里,这件事本身,就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、恶毒的玩笑。
李队决定去王德才的家里看看。
香椿树街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,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伸出斑驳的枝桠,筛下的阳光在地上投出破碎的光斑。
王德才的家是一栋二层小楼的底层,带个小院子。院子里的花草明显有段时间没人打理了,几盆菊花开得潦草,叶子耷拉着,像一群没睡醒的看客。
门一开,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。是旧书报、灰尘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味道。王建国说,他父亲有关节炎,常用草药泡脚。
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朴素。一张硬板床,一个掉漆的五斗柜,一张吃饭用的方桌。墙上挂着一个老式挂钟,指针停在七点十五分。
孙阿姨说,她就是那个时候发现不对劲的。
李队在屋里转了一圈,他的目光很慢,像蜗牛爬过玻璃,不放过任何细节。他注意到,卧室的门上有一个从内侧安装的插销。
“他睡觉习惯反锁门?”
王建国点点头:“嗯,很多年了。他说这样睡得踏实。”
李队没说话,只是用指关节敲了敲那扇木门。声音很实。
他们走访了几个老邻居。孙阿姨,就是那个送包子的,她说王老爷子人顶好,就是话少。谁家水管坏了,锁不好用了,他都默默过去给修好,连口水都不喝。
“就是太静了。”孙阿姨叹了口气,“有时候一天都听不到他屋里有动静,我还以为他出去了。要不是这次……唉。”
另一个邻居,是常和王德才下棋的老张。老张是个退休的会计,人精瘦,说话时眼珠子总在转。
“老王啊,可惜了。棋艺高,就是棋品不怎么样。”老张咂咂嘴,“悔棋是常事。”
李队笑了笑,给他递了根烟:“张大爷,老爷子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?比如,见了什么陌生人,或者手头突然宽裕了?”
老张接过烟,眯着眼想了半天。
“陌生人倒没见着。他那个人,不爱跟生人打交道。”他话锋一转,压低了声音,“不过,要说手头宽裕,那倒是真的。”
“哦?”
“就半年前吧。他还了前年欠我的一百二十块钱。我当时都没指望他还了。”老张吐出一口烟,神神秘秘地说,“我问他哪发财了,他笑笑,啥也没说。后来我瞅见他换了个新的紫砂壶,那玩意儿可不便宜。”
“就这些?”
“就这些。老王这人,嘴比蚌壳还紧。不过我猜,八成是他儿子孝敬的。”老张看了一眼王建国。
王建国摇摇头:“我每个月都给他生活费,但那笔钱,我不知道。”
线索到这里,似乎断了。一个沉默的老人,一段完美无缺的死亡流程,一笔来路不明的小财,和四根匪夷所思的钢筋钉。
它们之间,被一团浓雾隔开了。
02
王建国请了几天假,在父亲的旧居里整理遗物。
每一样东西都带着父亲的气息,那种沉默的、固执的气息。他叠好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把成沓的旧报纸捆起来。每一样东西,都让他想起父亲的某个片段。
父亲总是在埋头做事。修表,弄花草,或者只是发呆。他很少跟王建国谈心,父子间的交流,更多是“钱够不够花”,“天冷了多穿件衣服”这类模板式对话。
王建国一直觉得,父亲的世界很小,小到只有那个修表台那么大。
直到他打开那间父亲常年上锁的工具间。
钥匙是在父亲的一件旧外套里找到的,用一根红绳穿着。王建国一直以为,那里面只是些破旧的钟表零件和工具,父亲怕他乱动弄坏了。
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长叹,像是沉睡的人被打扰。
一股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味涌了出来。
王建国呆住了。
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,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。
靠墙的一面,是整整齐齐的修表工具。各种型号的镊子、螺丝刀、放大镜,在架子上闪着清冷的光,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另一面,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。
一个改装过的小型车床,一个带有砂轮机的打磨台,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金属碎屑。旁边挂着各种锉刀、钢锯,甚至还有几把奇形怪状的、像是自制的铁钩和拨片。
这不像一个钟表匠的工坊,更像一个精密机械的加工厂。
王建国的目光,被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吸引。他拉开抽屉,里面是空的。他习惯性地往里摸了摸,指尖触到了一个凸起。他用力一按,抽屉的底板“咔哒”一声弹了起来,露出一个夹层。
夹层里,放着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旧信件。
信纸已经泛黄,字迹各不相同,有的遒劲,有的娟秀。
王建国拆开一封,看了起来。
“王师傅:前次之事,多谢。‘鱼眼’已开,完璧归赵。报酬已托阿四转交,请查收。江湖路远,后会有期。”
他拆开第二封。
“先生敬启:家传之‘墨龙盒’,三代人未能窥其秘。幸得先生出手,机关毕现。大恩不言谢,薄礼不成敬意。”
……
王建国一封封看下去,手脚冰凉。
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,拼凑出了父亲的另一个身份。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、隐藏在钟表匠外衣下的身份。
他的父亲王德才,是地下圈子里一个传说级别的“开锁人”。
他开的不是寻常百姓家的门锁,而是那些机关繁复、无法用常规手段打开的古董保险柜、密室机关、家族传承的机巧盒。
信里提到了“报酬”、“风险”、“规矩”。
王德才的规矩是:只开“死锁”,不开“活锁”(正在使用的);只为物,不为人;不问来路,不问归途。
王建国瘫坐在地上,感觉整个世界都颠覆了。那个沉默寡言、连邻居的玩笑都听不懂的父亲,竟然在另一个刀光剑影的世界里,扮演着“解密大师”的角色。
那笔“小财”,看来不是他孝敬的。
他把这些信交给了李队。
李队一封封看完,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。他把那四根钢筋钉又拿了出来,放在信件旁边。
“你父亲,是个奇人。”李队说,“但他这个行当,一脚在白,一脚在黑。走夜路多了,总会碰到鬼。”
根据信件上的一个共同署名“阿四”,警方很快找到了那个“中间人”。
阿四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在城西开了个古玩店,实则是圈子里的信息中转站。他被带到警局时,一脸惶恐,以为是自己店里那些“来路不正”的东西被查了。
当李队把王德才的照片和那些信件放在他面前时,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警官,我……我只是个传话的。王师傅的手艺,圈里人都知道。他有他的规矩,我们从不坏他的规矩。”
李队不跟他废话,直接把装有钢筋钉的证物袋拍在桌上。
“见过这个吗?”
阿四盯着那个袋子,瞳孔猛地一缩,下意识地摇了摇头。
“嘴硬?”李队冷笑一声,“王德才死了。火化后,骨灰里多了这四根钉子。法医说,他生前没做过任何手术。现在,你还觉得你只是个传话的吗?”
阿四的冷汗“唰”地一下就下来了。
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死……死了?怎么可能……王师傅他……”
在李队的压力下,阿-四的心理防线很快就崩溃了。他竹筒倒豆子般,说出了一件事。
“是黑三!一定是黑三!”
“黑三是谁?”
“张辉,道上都叫他黑三。是个‘捞家’,心黑手狠,专做倒斗和黑吃黑的买卖。”
阿四交代,七个月前,黑三通过他找到了王德才。
“他说他从一个民国军阀墓里弄出来个小铁箱子,邪门得很,用尽了办法都打不开。想请王师傅出手。”
“报酬很高?”
“高得吓人。黑三说,只要打开,里面的东西,王师傅可以拿三成。”阿四咽了口唾沫,“王师傅起初不肯接。他说那箱子‘土腥味’太重,是刚出土的,坏他的规矩。”
“后来怎么又接了?”
“黑三后来改口了。他说,可以不要东西,全部换成现金,而且……而且他说,那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,是‘一个人的清白’。”
“一个人的清白?”李队皱眉。
“对,就是这么说的。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。王师傅听完,沉默了很久,最后答应了。”阿四回忆道,“他们就约在王师傅那个工具间见面。后面的事,我就真的不知道了。我只知道,没过多久,黑三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,再也没露过面。”
李队的心猛地一沉。
一个心狠手辣的文物贩子,一个机关重重的神秘铁箱,一个手艺通天的开锁匠。
这三者凑在一起,绝对不会是一个“清白”的故事。
而王德才的死,黑三的失踪,和那四根诡异的钢筋钉,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线,穿了起来。
03
李队觉得,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。
问题或许不在于钉子是怎么“进去”的,而在于它们到底来自“哪里”。
他带着人,再次搜查了王德才的工具间。
这次的搜查,比上次要细致百倍。他们像考古学家一样,清理着每一寸地面,敲击着每一块墙壁。
王建国站在门口,看着这群陌生人在父亲的“圣地”里翻箱倒柜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觉得既荒诞,又有一丝隐秘的期待。他想知道真相,哪怕那个真相会把他对父亲最后的滤镜打得粉碎。
李队蹲在那个改装过的打磨台前,已经半个小时了。
他的手指,在那几条沾满油污和铁屑的桌腿上反复摩挲。他的直觉告诉他,问题在这里。
突然,他的动作停住了。
他在其中一条桌腿的内侧,发现了一道极不自然的划痕。那划痕很新,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旋拧造成的。
他试着抓住那条桌腿,用力一拧。
纹丝不动。
他叫来一个年轻力壮的警察:“来,搭把手。”
两人合力,用上了吃奶的劲,那条看起来与底座焊死的铁管桌腿,竟然发出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被拧动了。
一圈,两圈……
桌腿被完整地拧了下来。
它是空心的。
李队将桌腿倒转过来,一个用厚重油布紧紧包裹着的、长条状的物体,从里面滑了出来,“咚”的一声掉在地上。
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。
李队戴上手套,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。
油布一层层剥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。
那是一个用某种名贵硬木制成的盒子,约莫四十厘米长,二十厘米宽。盒子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纹路,看不到任何锁孔或者缝隙,浑然一体。
它像一个加长版的鲁班锁,充满了古典的、精密的、令人不安的美感。
然而,这份美感,被四根粗暴的东西彻底破坏了。
四根钢筋钉。
和在王德才骨灰里发现的,一模一样的钢筋钉。它们被打磨得光滑锃亮,从盒子的四个边角,残忍地贯穿而入,将整个盒子牢牢钉死。
王建国看到那四根钉子,瞬间明白了什么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
这不是陪葬品。
这不是手术植入物。
这是他父亲的“作品”。
李队眼神一凝,他没有莽撞地去尝试打开盒子。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他,这种东西,往往藏着最致命的秘密。
他挥了挥手,对身后的技术员说:“拿便携X光机来。”
仪器很快被架设好。技术员调试着设备,发出轻微的电流声。屋子里的气氛,紧张到了极点。
王建国死死盯着那个盒子,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。
他想起了父亲那双布满老茧、却无比稳定的手。那双手,能把细如发丝的游丝装进怀表的机芯。现在他才知道,那双手,也能把冰冷的钢钉,钉进别的东西里。
“好了,李队。”技术员说。
李队凑到屏幕前。
王建国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。
X光惨绿色的光线在小小的屏幕上构建出一个新的世界。那是一个由榫卯、卡簧、齿轮组成的,无比繁复精密的内部结构,像一座被压缩到极致的城市迷宫。李队甚至能看到几个微小的滚珠,安静地待在它们的轨道上。
王德才的手艺,已经超出了“匠人”的范畴。
可这些都不是重点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被图像中央那个东西攫住了。
那是一个模糊但清晰可辨的……人类头骨的轮廓。
它被完美地嵌在整个机械结构的核心,仿佛它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盒子的一部分,是驱动所有机关的“心脏”。
而那四根钢钉,如四根黑色的坐标,精准地从头骨的眼眶与太阳穴位置,贯穿而过,将它永恒地钉死在了这个木制的囚笼里。
王建国感觉自己的呼吸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。他瞬间明白了。
骨灰里的钉子,不是来自他父亲的身体。
是他父亲……亲手钉进另一个“身体”里的。
李队缓缓放下扫描仪,脸色铁青。他猛地回头,死死盯住王建国,又迅速移开目光,投向殡仪馆的方向,一个最荒谬、最恐怖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大脑。
王老爷子的死亡证明没有外伤。
法医鉴定没有问题。
但是……如果被火化的那具尸体,从一开始,就不是王德才呢?
火葬场烧掉的,到底是谁?
04
市局技术中心,灯火通明。
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灰色的玻璃,脆而冷。那块小小的屏幕,像地狱的窗口,映出每个人惨白的脸。
李队是第一个从震惊中挣脱出来的。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,只是那双常年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此刻亮得吓人。
“封锁现场。”他对手下低吼,“所有东西,包括桌腿,全部带回局里。通知老张,让他带上他最好的家伙事,我们有硬骨头要啃了。”
老张是局里的首席法医,一个戴着老花镜,头发花白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老头。他对着那个被命名为“鲁班心”的木盒X光片,看了足足十分钟。
“这手艺,几十年没见过了。”老张啧啧称奇,“里面的机关环环相扣,一处错,满盘锁死。那四根钉子,既是封印,也是整个结构最后的保险栓。这老爷子,是个狠人,对自己狠,对别人更狠。”
DNA的比对结果很快出来了。技术人员从钉子与头骨接触的缝隙中,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组织样本。
头骨属于“黑三”,张辉。
那个在七个月前人间蒸发的文物贩子。
这个结果,让整个案情急转直下。王德才,从一个身份存疑的死者,变成了头号杀人嫌疑犯。
但一个更大的疑团,摆在了所有人面前。
既然头骨在这里,那么黑三的尸身在哪里?
最关键的是,如果王德才杀了黑三,那么殡仪馆里烧掉的那个“王德才”,又是谁?
李队调出了那具尸体的所有资料。
“死者,男,78岁,身高172cm,体重61kg,死于急性心肌梗死……”
所有数据都与王德才的身份信息吻合。警方查遍了近一年的失踪人口库,没有找到任何与这具尸体特征相符的人。
这太完美了,完美得就像一个精心编写的剧本。
李队把王建国又叫到了警局。
这一次,王建国显得异常平静。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,但眼神里的迷茫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、认命般的清醒。
“李队,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”王建国沙哑地说,“我父亲的心脏一直不好。这是遗传,我爷爷就是这么走的。他自己应该清楚,他没多少日子了。”
李队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等着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他是个爱干净,爱体面的人。”王建国继续说,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他不会允许自己以一个杀人犯的身份离开。他要做一件事,把它做完,做得干干净净,不留一点麻烦给我。”
李队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:“所以,被火化的那个人……”
王建国惨然一笑,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。
“是他。”
“黑三。”
李队闭上了眼睛。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场景。
一个沉默的老人,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,像处理一块钟表的机芯一样,处理着一具尸体。
他用自己毕生的解剖学知识——那是修理精密器械带来的知识——将黑三的尸体,塑造成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体态。
他剔除了那些可能在火化后留下可疑痕迹的骨骼,替换,或是干脆舍弃。他控制着尸体的重量,甚至可能用某种方法伪造了部分皮肤的老化迹象。
这是一个外人无法想象的、充满了黑暗仪式感的过程。
这是一个钟表匠,用自己的方式,对“时间”和“存在”进行的最后一次、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校准。
他让黑三穿着自己的衣服,躺在了自己常睡的床上,用一场完美的心梗,替他“死”去。
一场惊天动地的偷梁换柱。
他算准了邻居发现的时间。
他算准了法医鉴定的流程。
他算准了儿子王建国的悲痛与茫然。
他甚至算准了,警察会因为那四根必然会被发现的钢筋钉,而最终揭开这个盒子,发现黑三的死亡真相。
他用黑三的死,证明了自己的“清白”——他杀人,不是为了谋财,而是为了执行某种他自己认定的“规矩”。
当黑三打开那个所谓的“镇物铁箱”,露出的不是金银财宝,而是另一具无名尸骨时(警方后来证实,那是黑三黑吃黑的另一个受害者),王德才的“规矩”被触犯了。
他没有报警。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,成为最后的审判者。
李队感到一阵寒意。王德才不是在犯罪,他是在创作。一件以生命为代价的、独一无二的艺术品。
现在,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。
他杀了人,伪造了死亡现场,安排好了一切线索。
那么,他自己呢?
王德才真正的身体,去了哪里?
一个为自己策划了如此完美死亡的人,会如何处理自己的终点?
李队带着人,第三次踏进了那间属于王德才的老屋。
香椿树街依旧安静。阳光透过窗户,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出一条条光路。屋子里的一切,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面纱。每一件家具,每一个摆设,都可能藏着一个七十八岁老人最后的秘密。
王建国跟在后面,他像一个幽魂,在自己曾经熟悉的家里游荡。他看着墙上那张黑白的全家福,照片上,年轻的父亲抱着他,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。
那是他记忆里,父亲笑得最灿烂的一次。
李队的目光在屋里扫视。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。衣柜,床底,甚至是天花板的夹层。都没有。
一个经验丰富的“匠人”,会把最重要的“零件”藏在哪里?
要么是人迹罕至的野外,要么,就是最不可能被人发现的、眼皮底下的地方。
王德才显然是后者。
李队的目光,最后落在了那个占据了工具间大半个角落的、老式的德国座钟上。
那座钟有一人多高,橡木材质,颜色深沉,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不再走动,但王德才一直没舍得扔掉,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摆设。
他走过去,敲了敲座钟的底座。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声音沉闷,厚实,就像在敲击一块实心的木头。
王建国说:“这钟是我爸年轻时收来的,他说这底座是实心的橡木,重得很,当年三个小伙子才把它抬进来。”
李队没有说话,他蹲下身,用手电照着底座的缝隙。
那底座和钟身连接的地方,有一道极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划痕。
不是旧的,是新的。
他回头对一个年轻警察说:“拿工具来,把它撬开。”
“李队,这……”年轻警察有些犹豫,“王师傅不是说这是实心的吗?”
“撬。”李队只说了一个字。
撬棍插进缝隙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。底座与钟身的连接处,比想象中要脆弱。
随着一声闷响,那块看起来重达百斤的橡木底座,被整个撬了下来。
底座是空的。
里面被掏空了,只留下一个约五厘米厚的木壳,内部用钢条做了加固,以维持它的重量和质感。
而在那个被掏空的空间里,一个人静静地躺着。
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,双手交叠放在胸前,面容安详,就像睡着了一样。
他就是王德才。
他为自己准备了这口独一无二的棺材。
就在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,在一个没有人会怀疑的角落,他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故事被后人揭晓。
王建国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。
他看着父亲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,所有的惊恐、不解、愤怒,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。
他终于懂了。
父亲这一生,都在和“规矩”打交道。钟表的规矩,是分秒不差。做人做事的规矩,是恩怨分明。
他用自己沉默的方式,维持着内心的秩序。当外界的罪恶打破了他的秩序时,他便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,将一切重新归位。
他杀了人,所以他为自己判了死刑。他不想让法律来审判,也不想让儿子蒙羞,所以他用一场最复杂的“钟表魔术”,为自己,也为那个被他杀死的恶人,安排了最后的归宿。
他留下的那盒骨灰,不是他的。
是他递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份答卷。一份写满了孤傲、偏执和惊人智慧的答卷。
05
案件最终以一种复杂的方式了结。
黑三被定性为杀人凶手(杀害了铁箱里的另一人),王德才的行为被认定为在特定情况下的私力复仇。考虑到他已死亡,案件不再追究。
那只“鲁班心”木盒,连同里面的头骨,作为关键物证,被封存在了警方的档案库里。据说,局里最好的锁匠和机械专家,花了三个月,也没能无损地打开它。
王德才真正的遗体,被重新火化。
几天后,王建国拿到了一个新的骨灰盒。
很小,很轻。
他抱着它,走在香椿树街上。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像一个老人最后的叹息。
他想起父亲那个小小的工具间,想起那些精密的齿轮和零件。它们在父亲的手中,可以指示时间,也可以……成为裁决罪恶的武器。
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,把他内心最汹涌的波涛,都藏在了那具不再走动的老座钟里。
王建国走到家门口,停下了脚步。
他抬头看了看那扇熟悉的门,仿佛还能看到父亲坐在门槛上,眯着眼,修理着一块小小的怀表。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一切,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只是,王建国知道,有些东西,永远地改变了。
就像钟表被拆开,看到那些繁复的机芯后,就再也无法只把它看作一个简单的计时工具了。
他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这一次,他没有关门。
他想让外面的阳光,照进这间屋子,照亮那些父亲曾经独守的、沉默的秘密。